会飞的城有好多，可是它们都绕着地球或月球转。飞出去的城只有一座。那城的名字，人们也不记得了，只好叫它失落之城LostCity。这名字再贴切不过了，因为人们真的不知道它飞到哪儿去了。有人还一本正经地计算说，它也许已经离开太阳系了。
这人指的是海王星轨道以内呢，还是奥尔特星云呢，时璟没看明白，她也看不明白，她的物理学得不好，数学也不好。她只知道自己开着这艘老旧的飞船贴着天王星的轨道已经找了一圈了，再找不到，船上的燃料就要用光了，只能回木卫二那个小补给站去。小行星带以外少有人来，驾驶技术不好的一般都选择搭顺风船来穿过这片交通事故易发区，时璟却是一个人跑了出来。
她要找失落之城。这行程是没有顺风船可搭的，只有自己动手。
补给站的职员也说：“说实话，你这艘船……令我想起我祖父的福特。”
“她才没有那么老！”时璟当时就很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就连路过木星的科考船上的人都觉得她不正常：“你一个小姑娘家，跑到这荒郊野外找个没影儿的东西，你家里人该多担心你啊。”
时璟看见了天王星，远远地在她下边——从船内人工重力的方向上说是这样的。
这艘船确实称得上是上了年纪的，时璟给她取了个名，叫蓝色空间号，这名自然不是她自己编的。小蓝身上的部件，几乎每一个都是从二手市场淘换来的——除了聚变发动机，没人单处理这玩意儿的，因为手续还怪麻烦。
看见了天王星，说明在这个轨道上已经转过多半圈了。时璟心灰意冷地呼口气，拿起一边吃了一半的蛋白块准备垫一下肚子。
“失落之城”，时璟头一次听说它时，就冒出了要去找它的念头——想看看它。这种执念就像少女心泛滥的女生喜欢上某个大叔、文艺青年想去西藏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在她攒了几年钱后终于成行。
为什么要找这座城？人家都问她，时璟答不上来。她也不知道。
小蓝的速度还很高，在这个距离上天王星的引力并不能捕获她。探测器迅速扫描了这大行星对着她们的一面，没什么发现。有几个小点，是科考队放在轨道上的备用物资的胶囊仓。在这种人迹罕至的远日地区，发个SOS都要一天才可能有回复，还是就近自救比较有效率。
入轨，转到天王星另一面，再扫描。小蓝上的探测器是专程从一位退隐的远日探险家手里买来的。时璟还记得那老头子亲手把它的接线从他那船上卸下来，舱外服面罩下的老脸上满是回忆光荣历史的表情。
“传感器上检测到未知飞行器。”
“噗嗯？”
“相对位置……”
时璟赶紧把手里的食物都塞进口中，腾出手来拉过窗口。“巨大”，距离太远，只能这么说。时璟心里揪了一下。希望不是个运输船……
蓝色空间号算是小型飞行器，其实也算同类中的大块头了，对一般的大型飞行器只能挂靠或曳航，要容纳停泊进去还是颇考验驾驶技术的。不过从各种关于失落之城的传言中都可以推测它的太空港门还是很大的，只希望里面没有塞满小船。
等看到小蓝对谜之目标的运行轨迹预判时，时璟差点没把吸管里的水倒吹回去。
这是一个已经超过第三宇宙速度的大块头，径直开向太阳系外，而且还有着不明显的加速度。
（再晚到一点儿估计就白来这一圈了……。）
（这一定是失落之城！）
在心里这样给自己打气，时璟指令小蓝用牵引光束随手拽过一个物资胶囊仓。里面有电源、常用药物、食品、饮水、零件、聚变燃料甚至遇难浮标、太空服上用的推进器和探照灯，时璟只抽取了燃料，封装好其它东西后原样抛出去。
（一鼓作气追上那大块头！）
（万一不是就等着冬眠后无动力漂回去吧……）
没底气地更改了航线，时璟一口气把推进功率拉了上去。
追逐的过程很漫长，时璟不小心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她想起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做的五月花号的模型，她很认真地问哥哥说等哥哥长大了能不能一起造一艘“六月花”。
“小璟长大了也来一起造啊。”
她真的长大了，他们也真的造了一艘船，虽然最终没有起名叫“六月花”，而是“蓝色空间”。
可是哥哥却没有和她一起乘着小蓝出航；他去了另一艘大船上，也许是做了船医。那是去探测太阳的，和小蓝的航向正好相反。
小蓝叫醒了时璟，她抬头一看，发现目标已经在目视范围内了。
真的很大。与通常的太空城灯火辉煌的景象不同，这里一片死寂，没有光，没有动作，但却不是死的，因为它在加速。
“失落之城……”
当然那上边不会写着LostCity，它本来是有名字的，LostCity是它飞走以后人们才这么叫的。
“搜索……目标表面的文字，单字大于一平方分米的。”时璟让小蓝找它的名字，顿了一下又补充了搜索条件。小蓝的“眼睛”还是很好使的，不能让她把船壳表面零件上的文字都当成搜索目标，要识别的东西太多了她会宕机的。
小蓝打开了探照灯左右找着“大字”，时璟跟着左右张望。表面看上去很旧，是辐射使外壳褪色和尘埃微粒撞击留下的痕迹，但并不破，哪里都是完好的。
小蓝发现了文字，招呼时璟来看。两个探照灯都指向了那里，有极粗的字体，大得连一个字母也超出了视野，时璟让小蓝后退，拉长焦距。这么大的字，一定就是失落之城从前的名字了。
T..STO…ASTOV…EASTOVO…GREASTOVON.
Greastovon，葛里斯托邦。
骗人的吧！
时璟认出这是某个系列小说里虚构的太空城的名字。问题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座现实中的太空城上？那名不见经传的作者这么有钱？
……问也没人回答。“小蓝，继续搜索吧。”
指令是发出去了，可蓝色空间号却并不动弹，时璟只好问她在干什么。
小蓝弹出个窗口来，是变换角度拍摄的刚才的城名。时璟盯着那些字看，看着看着居然看出了别的字母，吓了她一跳。
倒不是她看出来的，是小蓝识别出来的。与Greastovon的字号一般大，但内容显然不同，二者位置几乎完全重合。
小蓝只分辨出了PH_LADE_PH_这么几个字母。时璟总算看明白了，Greastovon是用与外壳颜色相近的漆硬是盖掉原来的字后再涂写上去的。被盖住的那一行字，看上去应该是Philadelphia，费城……。
这位街头涂鸦者也够大手笔的。
认出这几个字后，小蓝继续搜索，找到了印着欢迎之类字样的太空港大门时，时璟停止了搜索。
怎么进去呢……先试试用正常的方法请求停泊吧。
……
根本连接不上啊……这城没有网络信号！
像大多数现代人一样，发现没有网络，她便倍感不自在。别说互联网了，连个城际网都没有，这让时璟顿时觉得自己是在叩一座死城的门。
时璟只好换个方法。她让小蓝向失落之城发射定向的广播信号，用国际通用的紧急频率向失落之城喊话。
发送了一遍后，开始全频率监听有没有回音。不过收到的波全都是些辐射，什么也解调不出来。
时璟很有耐心地等了数分钟。地球、月球和火星间的网络延迟动不动就几十分钟，催生了人们有限的一点点耐心——毕竟光速已经是最快的了。何况火星和地球还常不在太阳的同一面，这时干脆便连接不上，只能在本星的网络中活动，想往另一边发个邮件也不得的人便徒生时代倒退之感。
小蓝依然什么都没听出来。时璟又发送了一遍，再等……还是没有回音。
（什么都想了就是没想到进不去Orz。）
时璟只好改变战术，打算找个能手动打开的逃生舱出口。
从太空港门口走开，却正好注意到一个动的东西，时璟的心脏猛跳了一下，心说老城你不要吓唬我。
有动静的是个穿梭机对接口，此时就在时璟眼前打开了……一半。
问题在于失落之城一直保持着加速，这样下去小蓝的燃料迟早会先告急。为此时璟只好又坐下来。
“感谢您的好意，但蓝色空间号不能一直保持加速，能否请您让她停泊或挂靠？”
八成对面不会回话的，时璟开始寻找挂靠接口。失落之城的表面积不小，时璟又没有地图，只好用笨办法一边围着它转一边自己记录地图。
让小蓝在城上挂好后，要求她每十分钟报告一次，然后时璟开上穿梭机离开了蓝色空间号，从刚才的接口准备正式登上失落之城。
这地方的气密性如何还真不好说。时璟换上轻便舱外服，装上推进器，带好探照灯和手机，打开了穿梭机舱门。
一阵风吹过来……是从背后来的。这样的话就是失落之城内的气压低了。不过也差不了多少，不然刚才的风应该大得能把她掀翻在地。
再从穿梭机里拿出仪器来检测。成分是司空见惯的人造空气，气温始于呼吸，气压不适于剧烈运动。
于是时璟打开了舱外服的面罩，将仪器放回去，走进了失落之城。刚走了一跬，还没来得及为实现梦想而兴奋一下，整个人居然飘了起来，她顿时慌了神儿。
（真的没重力啊！）
时璟忙不迭地挣到墙边，也忘了自己带着推进器。下面刚好有道扶手，她便正好抓住它，勉强稳下身子。一边飘起的手机挂饰缓慢地落下来，细绳绷紧后又弹了一下，再落下后就只晃几下便不动了，看来并不是完全失重的环境。
时璟往栏杆上推了一把，整个人便飞了出去，并很慢地往下落。这里是一小段走廊，前边是气密门，自动打开了，穿过去就应当进入了城区——但是依然没有照明，应急光源也只亮着小小的待机指示灯，时璟只好打开自己带来的探照灯。
一束白光打出去，光束中一点灰尘都看不到，时璟使劲吸了吸鼻子。没有尘屑，肯定是因为这城里没有人住。
一座没有人的城，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是谁开动了它？
这么大的飞行器上的动力装置，应当只是用来调整姿态和变轨的，这不便的腿脚，是怎么达到了现在的速度，又能走到哪里呢？
“第，一，次报告。一切正常。”
手机自动接听了小蓝的通话，时璟才发现十分钟那么快就过去了：“能确定我现在的位置吗？”
“可以探测手机的位置，误差两米。”
“好，那从现在开始就这样记录我的移动路径，保存起来。”这样就能大致探出一个地图了吧。
时璟左右张望，左边不远处是电梯门，右边的走廊在黑暗中深不见底。反正都决定要探路了，时璟往右转去。
时璟重复着低重力下毫不费力的跳远，手机坠也跟着缓慢地上下跳动。
低重力对人体的确不好，骨量丢失或肌肉萎缩都是上世纪初困扰ISS长期宇航员的大问题。不过时璟倒不打算在这地方久留，她现在最烦恼的主要是颅内压上升，这感觉并不好受。
时璟把探照灯的照明范围拧得很大，张望着两边的墙和门。这边的走廊两侧都是一样的门，门上有门牌号，应当是港口的旅馆。
不知跳了多远，前方的景色终于有了点变化。走廊到了尽头，只有一扇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大门，静静地闭着。
门旁是控制台，还有刷卡和指纹的设备，当然时璟过不去。
正当她望门兴叹时，门缝间忽然漏出一束光来。厚重的隔离门运行的声音，通过与标准大气略有不同的空气传来，在时璟听起来有些缺乏真实感。
门缝只开到约十几公分就停了下来。像是捉到飞虫的小孩将双手松开一个缝向同伴炫耀一样。时璟隐约觉得这背后似乎有些孩子气。
她也像个孩子一样把脸凑到门缝上，一呼吸却被一片水雾模糊了视线。她伸出一个手指戳了戳，才确信隔离门后边还有扇玻璃门没有打开。
于是她就着刚才戳出的点在玻璃上画了个鬼脸，然后屏住气透过玻璃向里面看去——
入眼是一片绿色。里面是宾馆配置的花园，但供行人通过的鹅卵石小路早已被埋没。观赏灌木与杂草和藤蔓交错地生长在一起，明显是没有人打理，但长势都很好，显示出一种野性的生机。
最不可思议的是，当时璟把身体靠在玻璃门上时，感受到了重力的变化。似乎花园里的人工重力被专门调整到了标准的一个g。
是谁在悉心为这些植物提供生长环境呢？
失落之城里有人吧……一个人，在操作中心之类的核心区域，控制着整座城。
玻璃门没有打开的意思，这回时璟真的是望门兴叹了。
既然走到这里门就开了，那么那个操作者是从监控摄像头之类的地方看到了她吧。思及此，时璟抬头寻找类似指示灯的东西，可过眼之处仍是一片昏暗。她只好对着空气说3Q。
亲眼看着隔离门关上后，时璟转身原路返回。很快地经过了来时的门，向着电梯那一侧去。
好容易摸到了呼梯按钮，时璟又犯起愁来，上还是下？
反正哪边都还没去过就是了。她伸出一个手指来点豆豆：“挑兵挑将骑马打仗……”
点到了“下”。时璟一指头戳下去，圆角矩形按钮的边框和箭头标志亮起了暗红色的指示灯。
在等电梯的空当四下大量，左边还有两个电梯，中间的墙壁上挂着……楼层向导图。
“噗……”
她拿出手机，打开闪光灯，对着那张向导图照了一张。从图上看，现在这一层是上港口，处于比较靠顶部的位置，但并不是顶层。对称地，下边还有下港口层。各层的功能都大致概括在上面，正中间有一层是“操作中心”。
“第，三，次报告。一切正常。”
“把这个图片保存一下。”时璟把照片发给了小蓝。
“文件已接收。”
挂了电话，电梯正好开门，时璟赶忙跳进去。抓着厢壁的扶手站稳了，便松开手，然而电梯一启动，整个人又飘了起来。
“呀——！”
加速停止，诡异的失重状态也终于消失了。原地跳起，身体会略微飘向一边，那里是失落之城加速的反方向。
电梯到达了时璟按下的层数，是操作中心的上一层。因为向导图上写了这里有一个……教堂。
并不是一下电梯就能看见它。按照失落之城的外形，靠中间的楼层比较宽敞些。在这一层一出电梯，迎面是圆形的广场，中央有封闭式的喷泉，当然现在里面没有水。周围是放射形的巷子，里面又是环形的通道，把时璟给绕住了。
周围都是些单间的舱室有的门前堆着不明的箱子或各式的废品——种类实在太丰富，只能这样概括。一些门上挂着牌子，写着姓氏所有格充当的店名，还有些干脆直接在门上涂鸦商品的概括图形，大抵是牛奶面包日化电池之类的日常百货。
是个居民区，但是不甚整洁，隐约透露着棚户区的气息——太空城里当然不能搭棚户，从前住在这里的是些什么人呢？
时璟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面一段路很整洁。靠近仔细打量，是没有出口的死巷。唯一的入口处有十字标志，尽头的一间正是教堂。
时璟走近过去，门开了。对开的大门徐徐滑动完整地打开，迎接长久以来的第一位拜访者。
并没有旅游胜地的大教堂那些流光溢彩的壁画，连简单的挂画也没有，仅有几排长椅和小小的讲台，讲台后正上方的墙上悬挂着十字架。
时璟在第一排的长椅上坐下，抱着一边膝盖，仰头瞧着上方的十字架。纵长的十字架从这个角度看来更显得高大。
在看不见的地方操纵着失落之城的那个人能看到这里吗？
“第，六，次报告。一切正常。”来到这里一个小时了。失落之城现在在哪里呢？
她把这个问题丢给了小蓝。从后者的回复来看，失落之城已经离天王星轨道很远了。
人类留下的最远的足迹，莫过于科考队登上冥王星时插下的旗子了。再远一点的地方也有人到过，只不过没有可供标记的地方，旅途的纪念品则是从那里带回来的小行星碎片。
跑到这个地方技术方面倒并不是什么难比登天的事情，最难的地方在于船员要承受的心理负担，
孤独。
在人迹罕至的荒凉空域，没有网络，广播信号衰减得几乎没有有效信息，视线所至只有星空，只能通过导航系统确定自己的位置。没什么内容的旅程，一走就是几个月，还要时刻规划着补给的使用状况……多人的船上，船员可以轮流冬眠来回避，但蓝色空间号上只有时璟。
时璟一个人在蓝色空间号上也并不感到有什么寂寞。她的业余生活几乎就围着小蓝转悠，维护，攒钱，添置补给，再计划下一次航行。拜此所赐她也没什么朋友。除了家人外最熟识的人是设计了蓝色空间号的老工程师，其实也是时家的一位友人。
“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
“不怕啊。……怕啥？”
问她这话的是常为同一个杂志社供稿的另一位自由撰稿人。据说她在采访时璟的记录后边写的是“少女盖非无畏，而实乃不知畏也。”
时璟在小教堂里呆坐到小蓝的第七次报告，才起身离开。这回她用上小蓝记录的简易地图，很快就离开了错综的巷区。
时璟准备到管理中心那一层去了，不过她决定走消防楼梯。在低重力下，爬楼梯是能令懒人感到愉快的动作——稍用力一蹬，就飞上几阶去；反之下楼对恐高者来说则变成了不太舒服的行为。她专门找到楼梯也就是想“飞”一次。还好楼梯间的隔离门是手动的，不必担心进不去或出不来。
进入楼梯间，从里面把门关好。使劲一跳，时璟整个人就飘起来，向楼梯平台飞了过去。但她的力度掌握得不太好，脑袋几乎撞在了天花板上，只好伸手推了天花板一把，转身向另一边慢慢落下去。
到了管理中心所在的那层，离开楼梯间时，时璟才发觉这消防楼梯入口在楼层中应该是很偏僻的地方，出了门前方还有深深的走廊。
从这条只通向消防楼梯的走廊出来，迎面是办公区，隔间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当然没有人。办公椅并没有统一收到桌下，桌上都没有东西，空有接口和线头。时璟试着打开了一些抽屉，一律是空的，连办公室常见的杂物都没有。简直像是新安置完还未迁入的地方。
时璟想看看周围到底有多大，却总被隔间挡住探照灯的光路，只好从里面走出来。绕着转了一圈，无外乎是些办公室门，还有一道更宽敞的走廊，远远望去似乎是通向了前台大厅一类的地方。
各扇门都是打不开的，时璟便向走廊那头走去。
尽头是一扇玻璃门，玻璃明净得让时璟差点一头撞上去。她晃着探照灯四下打量一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这门的身份验证装置在另一边。
是为了防止无关人员进来的吧……但是从消防楼梯就这么轻易地进来了呀？
那通向消防楼梯的走廊大概原本应当有什么安保措施吧。
就在时璟愣神儿时，玻璃门打开了。时璟于是走过去，进入了大厅。大厅里一边是前台和坐席，另一边正是电梯。前台后面的墙上却有一些奇怪的形状，像是长期挂着的什么东西被移走后留下的印子。
时璟跳进去想研究一下那些印迹，一低头就发现了原因。那里本应钉着费城号的标志徽章和操作中心的大字，却不知为何掉在了地上。
她把直径半米左右的徽章——在这种重力下毫不费力——举起来，摸索着装回墙上去，再把操作中心的大字母也挨个装回去。做完这项工作，她就从前台里还跳了出来。由于失落之城有横向的加速度，在翻过去时滑了一下，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胡乱爬出来重新双脚站稳，正好手机里传来小蓝的声音：“第，十一，次报告，一切正常。”快两个小时了。
时璟拿出手机，翻出向导图来，还没决定好接下来要去哪儿，大厅另一头就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失落之城里很安静，声音基本都是时璟捣鼓出来的。现在她还没有走到哪扇门前等开门，然而有一扇门自己开了，这声音她听得极真切。
电影和游戏里常有这样的场景呢，主角穿过像邀请一样一路自己打开的门，来到最终BOSS等待他的地方。
虽然这样想，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门打开时璟就跟着走了进去，里面居然是安检过渡仓。
（这又不是登机……）
安检设备并没有运行，当然也没有安检人员，过渡仓的另一端，门也是已然开着了的。前方是看不到底的超——长走廊，这组合让人想起EVA里的某一段来。
在次第自行开启的门的引导下，时璟先后穿过一些隔离门和小舱室，甚至还有小电梯，渐渐搞不清自己在哪里了。
“第，十三，次报告。一切正常。”
光这段路就花了二十分钟。虽然中间不乏因为走神没听清开门的方向而四下寻找所耗的时间……。
“唔哇！抱、抱歉……”
进门就踩着了什么东西，似乎是某种缆线，时璟吓了一跳。抬头打量，这里似乎是个机房。像是交换机一样的设备立在墙角，地上突兀地走过一股光缆，工具箱被丢在角落。
没有路了，BOSS呢？
手机响了起来，时璟一瞬间以为是小蓝打来的，但小蓝的通话现在已经设置了自动接听，根本不会响铃，这地方又没有网络——那这是谁打来的电话！
反应过来她吓了一跳，差点蹦到天花板上去。赶忙拽着挂饰把手机拉出来，一看，来电显示居然连号码都没有。来不及脱下手套，她用上唇划了接听键。
“喂……？”
“……现在你来到这里了。”
“呃……请问是哪位？”
“路亚。”
先知路亚么——和外头那葛里斯托邦的涂鸦倒是对应的。
电话对面很安静，毫无背景音，听不出在什么地方。
“你好。所以……这里是哪里？”
“我在这里。”
啥？
时璟猛地转身——身后没有人。
不对。
先知路亚……米尔兰德斯神话中人工智能的始祖，主机在葛里斯托邦；既然外面失落之城的名字涂成了葛里斯托邦，并以先知自称，那他就应该不是人，而是人工智能！
机房深处，是时璟之前没怎么在意的，大片的量子计算机阵列。
时璟顺着机柜间供人通行的间隙一路穿过。两侧的机柜都被严格地密封起来，有管道从里面通出来，穿过另一边的墙不见了，大概是冷却系统吧。
“喔……我知道了。啊，对了，我叫时璟。”
“嗯，你好。你的名字怎么写的？”
“时就是时间的时。璟，是斜玉旁右边一个风景的景，这个字的意思是玉的光彩。”
说着话，时璟慢慢地向着阵列外面退出去，然后捡了个地方靠着机柜席地而坐。
“还在加速啊……你要去哪儿？”
“无名之乐园。”
“怪不得。”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当然，奇怪的地方还很多……
时璟就这么和路亚在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聊着。外头的城名是他涂鸦掉的；他会一直加速到离开奥尔特星云，之后滑行二百年左右到达南门二；港口旅馆的花园是他特意照顾的……
“两百年啊……那么长，不会无聊吗？”
星际旅行有长有短，到月球去的个把钟头可以上网聊天乃至小睡一觉；几天的旅程可以看书玩游戏打发时间；几个月的旅程很多人都会选择冬眠。时璟把行路的时间都用来看视频了，回程时则更多地是爬格子和整理照片。
而路亚的回答则深刻地让她感受到了人和人工智能的差异。
他说，他会停用大量的处理能力，只留足以维护失落之城运行的部分。
话只说到这里，时璟倒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思考将变得缓慢，在他的主观意识中，是时间会变得快了，二百年……时璟算不出来，她不知道路亚现在的处理能力是什么等级，只好想象他瞧着几乎一成不变的星空发呆，不知不觉就接近了比邻星；也许他一回头，忽然发现自己的花园不再生机勃勃……
人类也会有感到时间流逝快慢有些不同的时候，但并不能自己大幅改变主观的时间感。所以才会有人选择冬眠。
“你喜欢米尔兰德斯神话？”
米尔兰德斯神话对世界的定义是：世界是神的梦。
如果梦中发生了可怕的事情，那是神做了一个噩梦，惊醒了，世界就灭亡了。
“我倒希望那是现实。”
……为什么会希望生活在梦的世界呢？
“你相信有神吗？”
“我只相信真实。”
看来和人工智能谈这个不太对。
“……”
“去坐电梯。”
“……去哪儿?”时璟坐起来。
路亚不回答，时璟只好向外走去。跟着打开的门走出去她才明白，不是让她去大厅的电梯，而是刚才来时坐过的小电梯。
电梯门关上，时璟并没有选楼层，电梯自己运行了起来。厢内的指示灯一个都没有亮，只能从失重感判断是向下。
电梯下降了也许有一两层，便停住了。时璟下了电梯，举起探照灯大致望了望，这层似乎是商业区，装修明显精致得多。
“向前直走。”
于是她向前走去，经过各种店面，有名的和不知道是不是有名的。
一边走路，一边把通话切到小蓝那边。
“第，十六，次报告。一切正常。”
“之后的报告都改为消息形式。”总切来切去也不方便。
“已更改。”
向前走了很远，路亚让她左转，没走几步又右转，到了一个圆顶的大厅。
“所以这里有什么？”
路亚依然不回答，但是天花板上有什么动静。
等看清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后，时璟也不说话了。
球面的天花板是广角舷窗，路亚打开了外面的防护罩，于是时璟就看到了星空。
舷窗的角度也许有120°……反正达不到180°，到底多大时璟也无暇顾及。她关掉探照灯，使劲要跳到穹顶上，力度又控制不好，脸直接贴在了玻璃上，然后鼻子和脸蛋的弹性形变又让她一下子被推开。
时璟家就住在华北二号，每天能看好几次日出日落，尤其又买的是有舷窗的房子，拉开窗帘就是星空。但民房的材料的强度并不足以支持这么大的舷窗，更不要提球面。时璟家的舷窗，比穿梭机侧面的舷窗大不了多少。
时璟躺在地板上，仰望着难得的宽阔视野中的星空。能一眼看那么宽的，只有小蓝那样的眼睛。
“时璟。”
“嗯？”
“神明和宇宙，你觉得哪个更不可思议？”
“……”
“……”
“人类诞生于不可思议的宇宙中，神话诞生于人们头脑中不可思议的混沌宇宙。”
时璟感受到的是路亚与一般的人工智能的不同。他会谈论感性的话题；他会沉默——这和结束对话不一样；他对曾生活在这座城里的人无甚好感；他喜欢植物。
“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有人要你去的吗？”
“我自己要去的。”
“感觉就像是你抛弃了世界。”
“也许吧。”
时璟打算离开了——这么偏僻的地方，再不回怕是要与世界纪录肩并肩。回小蓝的路上，她拍了几张照片，包括那个她装回去的徽章。
“旅途愉快。”
“慢走不送。”
接收了时璟的穿梭机后，小蓝脱离了失落之城，开始一点点落在后面。
时璟三下五除二把舱外服脱下丢在一边，只穿着内衣——反正也没有人看——下了穿梭机，一边打开手机处理小蓝的消息。最后一条是说路亚给她添加了燃料。
（帮大忙了……本来都打算漂回去了。）
有了这些燃料，在天王星做一个引力加速，回到木卫二是绰绰有余的。至于回地球的燃料从哪里来……车到山前必有路。
走进驾驶室，一股什么味道扑面而来。三个多小时适应着失落之城无生命的空气导致时璟的鼻子一下子不太舒服，她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揉着鼻子，她才反应过来，那是薯片和手撕包的气味，她当初的打算是无论有没有找到失落之城，在返航时都把它们吃完。主编送的手撕包很好吃，不过附加了“务必按时交稿”的条件。
一面启动自动驾驶一面换上吊带睡裙，设定航线是天王星转木卫二后，她开始解决刚才那些已开封的食物，当作是找到失落之城的庆祝。碳酸饮料是没有的，多余的二氧化碳会给小蓝的循环系统增加负担，然而总喝水未免无聊，于是时璟买了不少固体饮料。
咬着薯片拉过键盘，给手机充电，把照片复制出来，看了看小蓝记录的移动路径，给主编写了一封邮件大致内容是“人家活得挺好的求报销点路费手撕包味道不错稿子回头给你”当然现在没有网络只能设定成到了木卫二自动发送。最后打开编辑器准备记录一下探索经过，首先来点BGM，回忆一下。
……不对。这种感觉不对呀。
时璟抱着膝。缩在驾驶席的大转椅里，背上的冷汗黏住衣服很难受，露着的肩膀有点冷，她把温控一口气拉到三十多度。
她打开外界视频窗口，想看一眼外面。小蓝已经抵消了远离太阳的速度，正在加速驶向天王星，从这个距离上看到的太阳，除了比别的星星看上去大一点外，毫不起眼。
由此想到自己离家有多远的时璟打了一个冷战，抬手关掉了窗口。
……是在害怕。
害怕什么？
为什么会害怕？又不是第一次远航。天王星轨道到过不止一次，海王星轨道也去过，阋神星也远远地看过，还往那里扔了个到此一游的浮标。
很多年前就想参观的失落之城，这次好好地走了一趟，而且今后说不定谁也再找不到它了。达成了这样的心愿，不是应该高兴地回去吹牛吗？
时璟的脑袋有些晕乎。她丢开除了题目什么也没有写的稿子，打开了出发前离线的阿莉娅共和国——米尔兰德斯神话的论坛。
时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起了梦，梦见穿梭机停在冥王星上，地球文明墓碑的那个“文”字撇捺的交叉处，她坐在穿梭机顶上，抬头看着天空，天上是二维的太阳二维的地球二维的木星二维的海王星二维的卡戎，蓝紫色的雪花变成雨又马上消失。
时璟抖了一下，歪斜的睡姿马上支撑不住，右腿从座位上滑下去，带得整个身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狼狈地爬起来，她揉着脸试图忘掉刚才的噩梦。音频播放器由于忘记让小蓝设置睡眠模式，一直在列表循环，这会儿又到了《深渊梦魇少女》。
（刚才的梦是它搞的鬼吧！）
向一首歌抱怨也没有意义，时璟只抬手按了下一首的按钮。估摸着天王星应该不远了，时璟打开外界视频想看一眼，一个巨大的天体——大约是离得近才看起来很大——正从上方快速掠过，往下看，是天王星，刚才的天体应该是天王星的某个卫星。
时璟睡着的时间比她自己想象的长得多。天王星在视野里持续地缩小，蓝色空间号已经开始进行引力加速。之前看了星图，土星这时离得有点远，不然旅途兴许可以缩得更短些。
时璟想起她在土卫十一上散步时看到的，金黄色的天空，像古代的油画的金棕色主色调，她还拍了一张想当屏保，结果发现手机摄像头能记录的细节完全比不上肉眼。
时璟依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冬眠睡了一大觉醒来瞅着大红斑发愣也没明白。
这离她最后一次离开木卫二前哨站已经大半年了。那个笑话小蓝老气的工人回地球度假去了。船台上正在修理一个被太空垃圾撞到的矿船，瞧她那被撞得七荤八素的样子，估计小蓝的维护还得等好些日子。
有位随赴冥王星科考舰队一起来的化学家因为忽然收到了不适宜远航的医嘱，便停留在木卫二等舰队回来。这位老先生还是个老顽童，他从修船的地方捡来一条断了的皮带，做成个超大的弹弓，钉在一颗扁平的小行星上，发射从木星环里捡来的小冰块，有时甚至把自己弹出去。时璟远远瞧着他时总会想“这老头子真的是远航不适体质吗”。
老头子酷爱中国菜，但站上偏没有中国厨师——事实上就没有东亚系的厨师。因此当他听时璟说会做饭时，两眼放光的模样活像发现了新元素。老吃货提议时璟在回地球前给他做一段时间的个人厨师，付她钟点工资。反正是闲着，何乐而不为，时璟便接受了。
“用番茄酱做会容易很多，但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了番茄，我想自己做。”
时璟把糖醋里脊端上桌时这么说。
“喔，这个，我吃过一回……也许他们是用番茄酱做的。”
“也许你可以化验一下？”
“哈哈，那也得等我回到地球才行了。”
……
和老头子认识了有些日子，时璟想他还是配得上“大智若愚”一词的。
于是有一次聊天时，她便提起了从失落之城返航时的那种莫名的恐惧。
“喔，你很酷啊，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还是那么不可思议的。”
“呃……谢谢。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时我会害怕，我甚至出了很多冷汗。”
“那是因为你长大了。”
“你一定在开玩笑——我已经二十多岁了……”
“但你的精神没有——直到那时。你开始害怕未知和孤独，以及其他的一些东西。”
“……那我还真不想长大。”
“别担心，要我说，总有一天你会返老还童的，就像——我！”
他格外用力地拉开弹弓，把自己扔了出去——其实秒速也只有四五米左右。
他直线向前飞了出去，前头正好滑过一架穿梭机，老顽童用舱外服上的推进器把自己掉了个个儿，在穿梭机上一蹬，往回飞过来。
穿梭机接通了与他的通讯，时璟也能听到。
“你这老淘气包！”
一个声音这样指责他，而背景则净是大笑的声音。
时璟脚下的影子不知不觉间短得看不见了，她抬起头来，看到太阳正升到头顶上。
后记
（原手稿后记：不拖了……再拖字数，纸都用完了，还得抄_(:з)∠)_）
然而并没有誊抄……
失落之城，成稿于高三，应该是2014年。2018年寒假录入为电子档，并有多处改动。
最初写这个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白夜狂想曲》卡顿，而整个白夜project可以说没有成品作品……遂计划作一短篇，目标是“写完”。于是就有了失落之城。
在《狂想曲》中，白秋月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透过“第四面墙”）而写了失落之城并拿给时川看。
失落之城由于创作时间较早，其实有一个很大的bug就是城里完全没有（或者说我没有写到）费城事件留下的痕迹。当然这很好补丁，可以说路亚打扫了，也可以说米尔兰德斯在梦之海中替换了历史导致没有费城事件，等等。
总之感谢任何看到这里的人……_(:з)∠)_
暖气，2018年3月二稿于福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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