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又十二年前。

经历了小小的魔眼风波,伊莱恩说他打算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要送库尔一件“见面礼”。

“上次大概就是在这里吧?”

在他们约好的日子,两人来到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道路近旁。

库尔的手上提着一个小篮子,里面盛着的是给伊莱恩预备的回礼。

虽然库尔对伊莱恩秘而不宣的“方法”没有什么很确信的期望,但有生以来头一次受到如此实质的关切,他已经感觉很高兴了。

因为不知道伊莱恩会喜欢什么,两人就去向王城的管家(自居)、最懂得这些事情的莫西寻求建议。

于是莫西吩咐厨房特制了一些精致的白面包,现在正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篮子里,透过盖在上面的布,隐约散发着精筛面粉特有的香味。

两人在路边的一段枯木上挨着坐下来。

“光是走到这里就已经半个上午了……”

库尔抬头望向天空。天空是少有的连那只魔眼也看不透的东西,所以他一个人发呆时经常抬头望天。

但是他很快又想到什么,重新低下头来面向艾莉茜娅:“但是,等到中午了,你要吃饭的吧?如果中午伊莱恩还没有来的话,要怎么办呢?”

虽然幻想种不需要进食,但库尔对艾莉茜娅每天的饮食倒是惦记得很清楚。

“这是给人家准备的礼物,我怎么可以自己吃啦。嗯,早知道应该带几个面包的,”由于他们此前的探险活动从未超过半天或远离王城,这个对普通旅人来说完全不是问题的问题,还是第一次遇到,“那,一会儿我回去取一些就好了。”

“玛格丽说了,我们在森林里玩的时候不可以分开的。”

“唔,那就,等到伊莱恩来了,我们再一起吃。”

“一直饿着的话,不会很难受吗?”

就像艾莉茜娅永远无从得知被魔神之眼刺探内心的不适感一样,库尔也永远无法体会通常种为果腹之物烦恼的感受。

“只是半天的话,也没关系,为了重要的事情,可以稍微忍耐一下。嗯,就像……你努力去控制那只魔眼,虽然不能完全看不到,但也可以感觉好一点。不对,这样子好像反了……”

“嗯,没关系,我好像有点懂了……”

库尔看着路面上的车辙和蹄印。如果有心的话,他甚至能看出蹄铁的形状,是出自人族工匠,还是魔族的半人马们自己的手艺。虽然大部分时候他已经被迫习惯了忽略不关心的信息。

忽然有一双手,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越过他的肩膀,一把遮住了他的双眼。

“呀!……伊莱恩?”

“哼,不好玩,我还没说‘猜猜我是谁’呢。”虽然说着像是不开心的话,但语气里其实并没有不高兴。伊莱恩放开手,直起身来。

“……你真的没有发现啊。”

艾莉茜娅则是从一开始就盯着伊莱恩,后者一面使劲对少女做噤声的手势,一面蹑手蹑脚地从背后接近……现在她则无语地看着库尔抖了抖因为惊吓一瞬间半张开的翅膀,重新收拢起来:“我、我怎么可能能……不知道呢……”

他想要回头,但又想起昨天的事情来,整个人不自然地停住了动作。

因而他没看见伊莱恩笑眯眯的表情,只看到一只手将什么东西按在魔眼前:“给,戴好。”

坚硬的触感碰在眼眶上,库尔感到有些不适地立马抬手去拨弄。那其实是一枚单片眼镜,不过既没有鼻托,也没有挂链,仅仅是一线银色金属镜框环着纤薄的圆形镜片而已。

“还看得见嘛?”

“……”

艾莉茜娅关切地看着库尔,伊莱恩也绕到前面来观察。

但是少年只是无言地直直盯着前方。

“深处”的东西,没有了。

草木只是草木,路面只是路面;艾莉茜娅的想法,看不到了;伊莱恩盖在乱糟糟的前发下面的“那个”,看不到了。

一切都变得和天空一样,呈现的仅仅是万物原本的模样而已。

凡人的视野-Mortal Vision-。

那只曾被少女形容为“里面有星星”的眼睛,划下一道泪痕,像是夜空里掉下来的一道流星。

“嗯嗯,效果很好吧~哎哟哎哟……”

泪水愈发地止不住,少年反而要把眼镜摘下来擦泪了。隐约间他能看到,这枚小小的镜片是水晶磨制的,里面密密麻麻地写入了他看不懂的术文,压制了那只魔神之眼,甚至能将它彻底封印住。这种事情当然是闻所未闻的程度,但他现在并不在意这些。

“嗯,特别好、变得、变简单了……谢谢、谢谢你……”

“明明是高兴的事情嘛,不要哭了,”虽然这么说着,少女还是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拍着他,“一起来吃面包吧!”

“嗯,好。”少年用力吸了吸气,重新戴好眼镜,把篮子拿起来,揭开盖布,递到伊莱恩面前,“这些,是给你的。”

“哇……”

看到他瞬间两眼发光的模样,准备了礼物的少年少女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一起吃吧!库尔也尝尝吧。”

伊莱恩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用指尖拈起一个来,小心地送入口中:“真好……这个,是蜂蜜夹心的啊……”

伊莱恩吃得一脸陶醉,看得艾莉茜娅掩面笑出声来。库尔对他那副吃相的兴趣则比对面包的兴趣更大。在库尔的注视下,一个巴掌大小的面包很快就消失了。

艾莉茜娅也拿起一个面包:“玛格丽说,有蜂蜜、奶酪、葡萄果酱三种馅的。”

“啊是嘛,那,”伊莱恩一面舔着手指一面嘟哝,“吃之前先猜猜里面是什么?”

“诶?”

看不到了,所以才能猜。

“嗯,要用鼻子,认真闻。”

“那我试试,这个……应该是果酱的吧。”少女拿起一个面包,仔细嗅了嗅,然后咬了一口,验证了自己的猜测:“猜对啦。”

库尔也拿了一个面包,凑到鼻子底下,认真地闻啊闻——

“能闻到香味,但是……这是什么的香味呢……”

艾莉茜娅无奈地看着库尔:“他都不怎么吃东西的,就算闻了也认不出来吧……”

“幻想种不熟悉食物的味道呢~”伊莱恩不知道为什么像是看见有趣的东西一样笑了起来,“那就尝一下吧,然后就能记住啦了。”

“这个,是奶酪吧……嗯,我记住了。”

明明只是一个夹心面包,库尔却捧在手里像看什么深奥的东西一样仔细盯着研究,又因为戴着那只新眼镜,简直像个小炼金术士一样,看得伊莱恩乐不可支。

在库尔观察面包、伊莱恩观察库尔的时候,艾莉茜娅则起身到不远处的林子里,采了一段细软树枝,结成了一个环,郑重地用双手捧着戴在了伊莱恩头上。

“在我的祖国,人们说要用桂冠献给英雄、文豪和贤者。这里没有桂树,只能用这个,饰以我真诚的谢意。我几乎从来没有看到过库尔这么高兴……这么,放松。我们明明素不相识,您却愿意出手相助。”

伊莱恩轻轻抬起手,小心地扶了扶这顶特别的叶冠。他抬起头来望向艾莉茜娅,微笑里含着现时的少女尚不能见的、更深的欣慰。

“也谢谢你们。”